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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

  东京旧梦(上)——江湖一枝笔

冯友伦和范晏兮一怔,倒是立在车旁的路鸥率先急了,“都这么晚了,您又病成这样,还要往哪儿去啊?”“放心,死不了的。”王希泽的脾气路鸥很清楚,任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他。但大计将近,对方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。看他的样子已是濒临极限,若再不好好休息,说不定真得赔上一条命。就在路鸥着急上火的时候,冯友伦却拎着范晏兮咚咚跑进了张府。等了片刻,只见二人捧着一摞东西上了马车,半路上掉了好些,还得回头去捡。路鸥伸头往里面儿一瞧,有被褥有氅子,散热的敷药降温的冷巾,冯友伦手里甚至捧了一碗小米粥,是刚从厨房里端来的。“你们这也太夸张了。”王希泽看着他俩钻上了马车,一左一右开始倒腾自己,有些哭笑不得。“乖乖待着,都快成亲的人了,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。”冯友伦将被褥盖在他身上,又强喂了些小米粥。一番折腾下来,对方面上好歹添了些人色。路鸥见他俩照顾得妥当,也安心了一些。他重新坐上驾座,刚要问王希泽往哪儿行,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质问。“嗨,我差点给忘了。张子初我问你,你跟那个李秀云到底怎么回事儿?”“……路鸥,去朱雀门外街,龙津桥那儿。”王希泽移开目光,朝外头喊了一句。“你别打岔!等等,你刚说要去哪儿?”太学院府坐落在朱雀门大街,龙津桥南,东边儿邻着刘廉访宅,西边儿紧邻国子监。此下夜色已深,起夜的学子嫌茅房路远,便想就着外舍舍房边的一小片斑竹林行个方便。刚步入林中,隐约瞧见前头有灯烛,正想着是哪位同窗有如此默契,却从背后骤然刮来一阵冷风,吹得他猛一哆嗦。竹影斑驳,簌簌如啼,让人不由联想起娥皇女英泣血哀歌,哭念湘君。那学子有些毛骨悚然,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,又陡然见前面灯烛一晃,愣生生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,吓得他大叫一声,没命似地往回跑。“范晏兮,你灯笼打低些,要吓死个人呐。”冯友伦撇了撇嘴,弯着腰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,终于找到了那一棵同根双竿的竹子。“找到了,在这里!”冯友伦冲其余二人喊道。王希泽披着氅子走过来,只见那同心竹单独被篱笆圈着,周围干净不见杂草,想是有人定期清理过。“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?”冯友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,同范晏兮二人紧盯着“张子初”的反应。自张子初外出游学的那年起,他每三个月定会寄回来一幅画,让范晏兮和冯友伦埋在这里。可他回京已有半载,却从未自己来过。范晏兮和冯友伦怕揭开他心中的伤疤,便也一直不提,直到今日,他主动提及来此。王希泽蹲下身来,开始用手撅土。冯友伦和范晏兮见了,也不多问,只默默地帮他从竹子下头挖出了那些旧物。等到最后一抔土去尽,王希泽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和希吟的书箱。翻开书箱,除了他兄弟二人从前在太学的用具,还有一大叠画卷。王希泽打开那些画卷,多是山水奇景,均出自张子初的笔墨。从高山到旷野,自密林入古寺,每一幅都极其用心。有些笔法尚且稚嫩,比不得如今妙致毫巅,苍劲雄浑,一瞧便是早几年的稚作。“他还当真了……”王希泽扯了扯唇角,抱起那叠画卷轻笑一声。他还记得,他与张子初最后一次见面,是在刑部的大牢里。当时冯友伦和范晏兮扒在门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只有张子初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儿,连头也不愿抬起。“张子初,你过来!”王希泽伸出胳膊冲他招了招手,等人依言走近了,又让他把脑袋凑过来说悄悄话。张子初当时无比自责。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王家,害了王希泽与王希吟。那一份愧疚在他心中犹如利刃,割得他体无完肤。王希泽知道依他的性子寻常开解定不管用,索性啊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耳朵。那一口咬得极狠,直到对方耳根出了血,印上了深深的牙印,他才肯松口。“这般就算是扯平了。你若还难受,便再应我一件事。”王希泽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,“你知我最是闲不住,总想找机会出了京城,去看看外头的大好河山。如今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,你要替我去玩儿,替我去看,回来了,再画一幅好画予我瞧。”“你可要记着,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。”“子初兄?张子初?”“嗯?”王希泽回过神来,却听冯友伦在耳旁絮叨,“希泽,希吟,你俩知道不?张子初要成亲了,就在十天后!可他竟然瞒着我和范晏兮,一句也不透露,你们说这算哪门子兄弟!”“好好好,算我错了还不成,你俩这不也知道了吗?”王希泽拿他没辙。“你还好意思说!这消息我俩还是从张浚嘴里听来的,说出去都丢人。今个儿我与晏兮要是没来,难不成你还打算在成亲那日再告诉我们?”“友伦兄,别这样,子初兄许是有苦衷。”“苦衷?能有什么苦衷?要是王希泽那小子在这儿,定教……”“咳----”范晏兮的咳嗽让冯友伦闭了嘴。他俩看着张子初叹了口气,重新盖上箱盖,掩好土堆,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。“回去吧。”王希泽话音未落,却瞥见一旁忽然冲出来一个佝偻人影,跌跌撞撞地一把扯住了自己。“王希吟,你是王希吟!”对方的一句话,把王希泽吓得三魂没了七魄。他定睛瞧去,见自己身上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。老人怕已有耄耋之年,身子又瘦又干,脸上满是褶子。一抬头,嘴巴咧开朝他笑,四颗门牙一颗不剩。王希泽惊魂未定,又见对方狐疑地摇了摇头,“咦?不对不对,你不是希吟。是了,你是希泽!”王希泽再也想不到能在这里被人认出了身份。他颤抖着指尖去摸自己的面颊,那上头分明还覆着面具。“夫子,您认错人了,他是张子初,您当初最喜欢的那个张子初。还记得我吗,我是冯友伦呀!”“冯友伦?好哇,你小子又偷偷逃学!看我不收拾你!”老人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戒尺,二话不说就往冯友伦屁股上招呼。“哎哟!夫子您又记错了!我早不是太学的学生了!”冯友伦直喊冤枉,老人偏不肯听,见他拔腿开跑,举着戒尺在后头紧追不舍。“他是……赵夫子?”王希泽愣了半天,终是把人给认了出来。但眼前这个形若疯癫的老人,哪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精明夫子。“赵夫子在两年前患上脑疾,很多事都记不清了,记得的也时常会弄混。”范晏兮冲着王希泽解释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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